陌生的来电
要说清我是怎么落到前述的那步境地，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那么，从头讲起，总是一定不会错的。
我叫墨非。
这个姓不多见吧，我很为此骄傲哦。
高中结束，我幸运地考上了清华大学。
习惯了高三的紧张节奏，大一似乎有点太清闲了，一下子有了这么多自己支配的时间，不知道该花在什么地方合适。
所以，我往家教网站上递出简历，提供高考的课外辅导。
一方面自然是想赚点外快；另外一方面，高中辛辛苦苦读了三年的东西，到了大学却发现一点也用不上，总有些不甘心，不如用这种方式，让这些已经报废了的知识再发挥下余热。
虽然，作为大一新生，我在教书方面可说是既无经验可凭依，也无业绩可吹嘘。不过，看在我颇为堂皇的高考成绩份上，我也算是先后揽到了几笔活计。而且，至少按我自己的判断，我多少还是教给了我的学生一些东西吧！
三月下旬的一个上午，我正为教室硬邦邦的桌椅让人难以入眠而辗转反侧的时候，一个电话把我从半梦半醒的迷离状态惊了起来。
“喂？您是哪位？找家教吗？您果然抉择英明，选我没错！”我迷迷糊糊地抓起手机来大喊大叫一气。
随着睡意渐渐消散，我忽然有种被什么人盯着的感觉。
猛地，我发现，整个阶梯教室里的所有人，包括讲台上正颤巍巍地扶着眼镜片的老教授，都齐刷刷地把含着各种意味的目光投射向我，好像看到了外星人。
呃，原来还在上课啊……
“对不起……”我躬下身小声嘟囔了一句，也不管老师听没听见，把腰弯到桌子下面，躲开四面八方刺人的视线，迅速溜出后门。
“刚才我在教室里。”我对着手机解释。“现在可以说了，您有什么事？”
“好的，是墨非老师吧？是这样的……”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，口气非常柔和礼貌。过犹不及，让我觉得有点做作。“我们家有两个孩子，是姐妹俩。今年高三毕业班，正准备高考，想找个老师辅导一下。”
“哦，您是父亲是吧。”我用非常善解人意的口吻说，“现在这种紧要关头，家长总是最操心啦……”
“不，我是她家的管家。”
“啊？”
管家？
要说也是非常熟悉的名词，但说到真有什么人以此为职业，却总觉得有点遥远。
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呢……我不由遐想。
“啊嘞，你在和谁打电话啊？”
咦，听筒里传来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。
似乎是个女孩子，声音显得有点距离感，但还是听得很清楚，大概她就在打电话的这个自称是管家的家伙旁边吧。
“是联系家教，大小姐。”
毕恭毕敬的口气。
继管家之后，大小姐也粉墨登场……这一家子人是从欧洲宫廷剧里移植出来的吗？
看来她是长女，那么学生应该就是她了。
“哦？”女孩的声音听上去饶有兴趣。“把电话给我，让我见识见识，我们未来的老师。”
“遵命，大小姐。”
一阵喀啦喀啦的尖锐声音，我觉得仿佛是自己的耳朵在管家和少女的手中交接。
“喂，老师好！”一个盛气凌人的少女声音让我的整部手机都打了个激灵。
非常有活力的声音，又不缺乏适当的甜美，很诱惑人耳朵。
“啊，您好……”我不自觉地增加了声音中的谄媚。
“嗯，我好。”她毫不客气地说。
……真是一点也不脸红啊。
不对，这是打电话，那我应该看不见她是否脸红吧。
“你相信灵魂吗？”她突然问。
这是什么意思？
她是教徒吗？
“什么灵魂？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大小姐，还是先别说这个了……”我听见管家小声地叫她，但她没理睬。
“人的灵魂。”她断然地回答。“寄居在身体里，却又不是身体一部分的东西，灵魂。”
“在身体里，却不是身体一部分的东西……听上去像是绦虫呢。”我想把话题引开。
“嗯，都是差不多讨厌的东西。”
更不懂了……
“大小姐，我只是来做家教的。”我不很自信地说。“所以……”
此时，在电话的另一头……
“为什么听上去像个白痴男生啊。”女孩回过头，故意不用手捂住话筒，对管家说道。“我们真要找这家伙做家教吗？”
“呃……”管家面露难色。“应该不会错的，您也知道，夜寒说他……”
“唉，真是不幸啊。”女孩发出无奈的叹息，摇了摇头。
她刚才说什么？
白痴男生？她在说我吗？
我感到自己的脸逐渐变得滚烫，把手机都烤热了。
出生十九年以来，我可是一直活在天才少年的光环里啊！
“喂喂，你在说谁是白痴啊。”我不甘心地大声辩驳。“难道，你是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发呆？那明明只是刚被你们的电话叫起来，还没醒透而已！而且，就算真觉得人家不聪明，只要放在心里想就好了，为什么要大声说出来啊。”
“啊嘞……原来你能听到我说话啊，对不起，应该把话筒捂严一点再说的。”
“你说的那么大声，就算挂掉电话，也有半个北京城都听得见吧。”
“不好意思，老师是个笨蛋这么残酷的秘密，一下子就让半个帝都的人都知道了。”
“才没有这样的秘密！”
“不是秘密，那么是常识咯？”
“……我倒盼着自己能那么有名呐。”我嘴上顽抗，心里却倍感挫折。
快速检视一下内心，难道真是我迟钝了？
不可能，她那种话题，任谁也没法理解吧？
可要是想去辩白，却又总有种跳进黄河洗不清的认输感觉——虽说黄河本来就是黄的，洗得清才是怪事。
真糟糕。
和刚认识的女孩子没说五句话就被骂白痴。
这在恋爱养成游戏里，应该可以解锁列表最后一行下方的隐藏成就。
画着破裂的心形的铁灰色隐藏成就。上面写着“少年，人类的恋爱不适合你”。
不不不……我用力摇头，把不祥的幻想驱散。
“你生气了吗？”她好奇地问，听不出潜台词是关心还是嘲讽。
“没有。”我短促地回答。
不，我才不认输呢！一定要想办法扳回来。
“大小姐……要不，还是我来说吧。”我听见管家在旁边小声解围。
“不要，我刚才似乎说错话惹老师生气了，正在想着用什么方式道歉呢。”
“那你快道歉吧，宽宏大量的我一定会接受的。”我插嘴。
“对不起，真是太抱歉了。”她乖巧地说，“下次说错话的时候，一定要在背地里，不让你听见。”
“你也会‘含情欲说宫中事，鹦鹉前头不敢言’啊。”我决定无视她话里的刺。
“放心吧，我会找到理发师的树洞[1]，对它大声倾诉。”
真的吗？
你可不像那种宁愿自己想办法解决压力，也不给别人造成困扰的人畜无害角色。
倒像那种角色压力积累过多之后的黑化状态。
话说，理发师的树洞，其实也藏不住秘密。很多人讲这个故事时，都只强调可怜的理发师对着树洞倾诉，排解压力。殊不知，后来，有人从这棵树上摘下叶子做成口哨，一吹就发出“国王长着驴耳朵”的哨音。
等等……
好像不大对劲。
“倾诉之后呢？”我锐利地诘问。“你打算摘下那棵树上的叶子做成口哨在全北京大派送吗？”
电话那边沉默了。
“哇，你怎么知道我的秘密计划的？”她的声音夸张的惊诧。“老师难道会读心术？”
竟然真是这么想的！
你这人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啊。
“厉害吧，我可是能从电话线上读取你的脑电波呢。”
“省省吧，你明明用的是手机。”
“无线电波也大同小异啦。”
“啊咧，居然有这种作弊一样的能力？”很难说她的口气有几分认真。“快教给我吧！”
“想学的话，请我做家教不就好了？”我摆出一副捉弄人的腔调。
“唔……”她犹豫了一下。
“蔚，我决定了，就是他了！”
她似乎是在对管家喊话。
可是她没有把话筒挪开，其结果就是喊得我耳朵生疼……
不管怎么说，这该算是考验过关吧？
因为我听到了她欢快的笑声。
我长出一口气。
总算可以摘掉刚才那个耻辱的隐藏成就了。
“锵锵，恭喜你被艾家聘任为家庭教师。”她像娱乐节目的主持人一样煽情地宣布。别说，她自配的电台效果音还挺有气氛的。“值此激动人心的时刻，我们的幸运儿有什么特别想说的吗？”
虽然最想说的是“拜托你能不能拿出一点真正大小姐的淑女气质来”，不过我还是忍住了。
唉，我本来对大小姐的想象可是脸色苍白，用扇子挡着嘴，低着眼睫，一副怯生的模样啊。
恐怕无一命中。
姑且理解为是时代变了吧……也许现在，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都这么任性，就容忍她好了。
“我想说……选我真的只是为了学电波读心术吗？”我喃喃地问。
“不许偷懒啊，那只是黄金周大采购附赠的添头。你的基本任务，还是帮我考入你的大学哦。”
“就那么想做我的学妹吗？”
“嗯，用全能力全开的全解锁作弊模式全力以赴！”
“全”字出现了四次……
而且作弊模式是什么意思，听起来大大不妙。
“大小姐，防火防盗防师兄这类名言你没听说过吗？”
“可别误会了，我是考虑到你这样的笨蛋学长对学校名誉造成的损失，只能用如我一般完美出色的学妹挽回颜面啦。”
“呃……”回想我这一年不务正业的经历，我也没什么力气反驳她。
特别是出来做了家教以后，自己的学业更荒废得厉害。
说是不务正业，其实副业也几乎什么都没做。
周围的人都是陌生的，不想去熟悉；知识都是陌生的，不想去掌握；生活方式是陌生的，不想去适应；连自己的心情也是陌生的，不想去调整。
我有什么必要去做这些事吗？我有什么必要去做任何事吗？
就是这样的心境。
墨非@提不起劲[2]。
上了大学以后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，好像是自发地就进入了这种状态。
所以，她这么说起来，我还是很有几分受到触动的。
“在主要任务达成的前提下，你的进阶任务，是帮我考过我的妹妹！”她神气活现的声音让我如梦初醒。
超过妹妹？
好强的竞争意识啊。
而且，刚才听管家说，我的学生不是她们姐妹两个吗？怎么能厚此薄彼呢。
“我想，这样是不是不太公平……”
“窗外那棵树上的树叶，似乎很适合用来卷口哨呀。”
“……我认定大小姐是我的主人。”
“真乖，为了帮助主人战胜她的妹妹，你要付出你的心和血，奴隶。”
“奴隶决定要偷偷在主人家周围所有的树洞里装上蜂窝。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银铃般清脆可爱的笑声震动着手机。
“主人，为什么笑？”
“为什么啊……”她停下来，含着食指的指尖认真思考。“大概是因为之前很久都没有笑了吧。”
“……”
突然变得有种高深莫测的感觉。
“算啦算啦，既然这样，进阶任务就先免了。”她轻快地说，“蔚会和你讲清其他细节问题，我先去做作业咯。”
“啊？”
突然就要走啦？
心里咯噔一声。
忽然有点奇怪的急迫，好像不情愿就这么说再见。
想和她继续闲扯下去。
虽然，恐怕又会被捉弄吧。
不过，不知道为什么，总想再说点什么。
而且，对了，我想起来：一上来那些信不信灵魂之类的问话算什么啊？
也不解释清楚，就要走了吗？
“拜拜！”
“啊……”我含糊地答应着。
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。
听筒转手的声音。
“先生，您好。”
又听到这个温和得腻人的腔调，我不由生出抗拒感。
好怀念刚才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啊。
接下来，我倒是没用太长时间，就把所有细节敲定，放下了已经有点发烫的手机。
不出所料，刚才说话的女孩子就是学生之一；有点意外的是：另一个学生，也就是她的妹妹，也要和姐姐一起接受高考辅导。
“诶？她们都在上高三吗？”我好奇地问管家。
“是的。”他一本正经地回答。
“同一年级？那她们是双胞胎吗？”
“呃……嗯。”他迟疑了一下。
是就是，不是就不是。回答这种问题有什么好犹豫的吗？我不由有点在意，虽说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……
不过，除此之外，一切顺利。
每周三次课；这周六下午第一次上课；上门辅导，地址在京林园林。
不论是从宿舍还是从家出发，骑车就能到，这一点倒是意外的方便。
价钱就谈得更轻松了，他异常爽快，一口就答应了我偷偷高开了几成的价格。
“万事大吉，静待您大驾光临。”他最后这么说。
“这……您太客气了……谢谢……”
虽然你这么客气，我还是希望能是刚才那个女孩在电话最后甜甜地道别啊……当然，我可不是那种会把心里想的东西在嘴上说出来的傻瓜。
想想看，等到周六才能见到她了吧。
不知不觉变得期待了。
希望会是我喜欢的类型。
更希望会是喜欢我的类型。
只要别再念叨什么灵魂之类的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题。
怀着种种憧憬，我磨磨蹭蹭地走回教室去上课。
……更正，去睡回笼觉。
[1] 出自南斯拉夫民间童话。讲述有位国王长着驴耳朵，平常戴着帽子，只有理发师知道这个秘密，国王说如果理发师向别人泄密就杀死他。理发师为了排解心里的压力，到旷野中找到一棵树，对着树洞倾吐了这个秘密。后来有人从这棵树上摘下叶子做成口哨，一吹就发出“国王长着驴耳朵”的哨音。皇帝气急败坏，却又无法惩罚理发师，索性从此再也不戴帽子了。
[2] NETA轻小说、动画《锁锁美@提不起劲》的标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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